《诗经》里的春秋史——晋公子读《诗经》之说《何彼襛矣》
周一去学校上早课。走过校门口的时候,我照例把车窗摇下,配合门岗的执勤人员检测体温。他看见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绒衫,还把袖子挽到胳膊肘那儿,惊讶地感叹了一句:“身体这么好!”
虽然一大清早就得了“表扬”,但这个“表扬”让我有一丝丝的尴尬。之所以不愿意穿上外套开车,是因为臃肿的外套碍着我打方向盘,会造成潜在的安全风险。这么些年来,我的习惯总是一上车就把外套脱掉的。
今天的冬天是真冷——尤其那天适逢冬至。开车进了校门,我看见草坪上满是白花花的严霜——我能想象一早在门岗执勤,冻得瑟瑟缩缩,该有多辛苦。毕竟,在这样的天气里,哪怕我在讲台上站一上午,脚底也还是冰凉。
但门岗先生似乎忘记了,我坐在车里是可以开空调的,只穿一件单衣,绝不是因为我“身体好”。
说起这件事儿,我并没有一点儿要笑话他的意思。只是他的一句话提醒了我,我们大多数人可能都有这样的思维惯性:用自己的经历和想象去为别的人或事儿杜撰一份意义。
有时候,这种意义一旦披上学术研究的外衣,还会显得煞有介事,挺能唬人。《诗经》里边儿有这样一首小诗:
何彼秾矣,唐棣之华!曷不肃雝?王姬之车。
何彼秾矣,华如桃李!平王之孙,齐侯之子。
其钓维何?维丝伊缗。齐侯之子,平王之孙。
——《诗·召南·何彼襛矣》
这首诗究竟有何意义?程俊英、蒋见元二位先生撰写的《诗经注析》一书是这样分析的:
这是描写贵族女子出嫁车辆服饰侈丽的诗。方玉润说:
“《何彼襛矣》诗大序,讽王姬车服渐侈也。(中略)何彼襛矣,是美其色之盛极也;曷不肃雍,是疑其德之未有称耳。”(中略)
诗的主人公是王姬。当她结婚的时候,诗人以旁观的立场,比兴的手法,问答的形式,描绘她容貌浓艳,车服侈丽,地位高贵。
“曷不肃雍”两句,是全诗的枢纽,提出王姬结婚的车马怎么没有严肃和谐的气氛,以车代人,隐含讽刺,表现诗人立言之妙。
——《诗经注析》
在现代学者解释《何彼襛矣》这首小诗的诸多著作中,上述观点是颇有些代表性的。它把这首诗的意义理解为批判现实。而这个意义本身又建立在对另一重意义——具体地说,就是对《毛诗序》——的解构之上。
《毛诗序》说:
何彼襛矣,美王姬也。虽则王姬,亦下嫁于诸侯,车服不系其夫,下王后一等,犹执妇道以成肃雍之德也。
——《毛诗正义》
为什么同一首作品竟会出现如此针锋相对的解释?《毛诗》理解作“美”(赞颂),《诗经注析》又理解为“刺”(批判),两家的观点各有什么依据呢?
其实认真说起来,两家解诗,他们的功夫都不在诗内而在诗外。
以此诗为“美”的一派,立论的基础是认定这首诗诞生在西周之初的文、武盛世。可是无论以周文王还是周武王时的历史去考证,“平王之孙、齐侯之子”两句诗都无法与史实相印证。
倘若我们将这首诗设定为周文王时的作品,那文王在位的时候,齐国的开国之君姜太公都还没有被封到营邱为侯呢,又哪儿来的“齐侯”之子?
那换一种思路,将诗中的“平王”理解为“文王”(这样一来,“平王”就得做太平之王解了),那文王之孙和齐侯之子的周、齐联姻就该发生在周武王或周成王执政时期。
可问题是,周武王的王后邑姜正是齐侯姜太公的女儿。邑姜的女儿假如嫁给姜太公的儿子,那岂不是舅舅娶了亲外甥女为妻吗?诗人又怎么可能作文歌颂一场如此荒唐的婚姻呢?
鉴于上述原因,近代以来,学者们普遍不再相信诗中的“平王”是传说中的盛世明君周文王,而更愿意把他视为迁都洛邑的东周天子姬宜臼。
文王换做了平王,《何彼襛矣》就得从西周之诗变成东周之诗,从治世之诗变成衰世之诗了。《诗大序》说:
治世之音安以乐,其政和;乱世之音怨以怒,其政乖;亡国之音哀以思,其民困。
——《诗大序》
对于《诗经》的美刺,儒生们早将它与时代的盛衰做了机械地一一对应。美必于盛时,刺生于乱世。春秋在儒家的历史叙述中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,所以对《何彼襛矣》这首诞生于春秋的诗歌,学者们也就顺势把它的主旨往着“乱世之音怨以怒”的方向去理解,这才有了《诗经注析》里边儿的那段评论。
表面上看,《诗经注析》是极力想要超越《毛诗序》的观点,力图表现出某些思想上的“现代性”。
但其实它的解释与《毛诗序》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,始终跳不出画地为牢的美刺观念,当然也就无法穿透诗句的叙述,去接近诗人的原旨了。
想要正确地理解《何彼襛矣》这首诗,理解诗人对诗中人物的评价,我们必须首先确定,诗里的“平王之孙,齐侯之子”究竟指谁?
要解释这个问题,我们将会遭遇的第一个障碍的是:“平王之孙”与“齐侯之子”究竟是指同一个人呢,还是分指两人?马瑞辰《毛诗传笺通释》说:
《诗》中凡迭句言某之某者,皆指一人言,未有分指两人者。如《硕人》诗“齐侯之子,卫侯之妻,东宫之妹,邢侯之姨”,言庄姜也;《韩奕》诗“汾王之甥,蹶父之子”,言韩姞也;《閟宫》诗“周公之孙,庄公之子”,言僖公也;正与此诗句法相类。
——《毛诗传笺通释》
归纳古籍中的语例是乾嘉学派的看家绝活,但马瑞辰的这套绝活似乎用错了地方。他例举《硕人》、《韩奕》和《閟宫》三首诗中的句子,指其与《何彼襛矣》相似。
但他忽视了这样一个问题:那三首诗对同一人物的不同身份的描述,我们都能根据这些身份的交集在历史文献中锁定这个人物是谁。但《何彼襛矣》偏偏不行。历史上找不出这样一个人:她必须既是周平王的外孙女,又是齐国国君的女儿。
于是马瑞辰只好削足适履,曲解诗文:
《(毛)传》既训为平正之王,则“齐侯”亦当训为齐一之侯,犹《易》“康侯”泛指诸侯言也。
——《毛诗传笺通释》
将“平王”之“平”和“齐侯”之“齐”都解作泛泛的形容词诗大序,这个训释有多迂曲,我想无需再费唇舌。
下面这个事实是我们理解这两句诗的时候绝对不该忽略的。那就是即便是那些主张“平王之孙”和“齐侯之子”同为一人的学者们,也不否认《何彼襛矣》是一首描写贵族婚礼的诗歌。
而诗歌的次章与卒章在描述人物身份的时候,悄悄地调换了叙述顺序,次章作:
平王之孙,齐侯之子。
而卒章作:
齐侯之子,平王之孙。
次章把“平王之孙”摆在前边儿,诗人的目光是聚焦在了新娘的身上。她盛装华服,惊艳众人,故而诗文叹曰:“何彼襛矣,花如桃李!”
而卒章倒乙顺序,将“齐侯之子”前置,则表明诗人的目光从新娘转移到了新郎的身上。“其钓维何?维丝伊缗”,意在祝福新郎婚姻幸福,琴瑟相合。
为什么要以钓鱼为喻呢?王心喜《趣说鱼崇拜的生殖文化内涵》一文说:
鱼腹多子,繁殖力强,成活率高,这对自然环境恶劣、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的远古原始先民来说,无疑是值得羡慕的。
当时人类尚不知男女性结合与生殖的关系,以为是女性自己生人。于是原始先民们将鱼作为女性生殖器官的象征,希望女性具有像鱼一样旺盛的繁衍能力。
——《趣说鱼崇拜的生殖文化内涵》
这种鱼崇拜的文化心理反映在《诗经》当中,便是以鱼为女性及情侣的象征,或者将它作为两性亲昵的隐语。
关于这一点,闻一多先生在他所著《说鱼》一文中曾做过了详细的论述。鱼既是爱侣的象征,诗人说新郎钓线在手,当然是祝福他顺利地迎娶爱侣了。
这样一分析,“平王之孙”和“齐侯之子”在诗人的叙述中恐怕是不得不作两人看的。那他们二位究竟是谁呢?《春秋·庄公元年》载:
王姬归于齐。
——《春秋·庄公元年》
公元前693年,周庄王将王室的女子(照辈分来推算,大概应是周庄王的姊妹,周平王的曾孙)下嫁给齐襄公。按照周朝礼制,王室成员下嫁诸侯,因为地位不对等,天子不能出面主婚,应该邀请同姓(即姬姓)诸侯代为主持。
所以,周庄王便请鲁庄公主婚,并于当年夏天指派单伯护送王姬前往鲁国。鲁国为此还专门修建了王姬下榻的馆舍。《春秋》的记载显示,王姬在当年冬天就被送往齐国,完成了婚礼。
虽然这桩政治联姻在《春秋》和《左传》中记载疏阔,但《何彼襛矣》正好为我们补充了其中的若干细节。
从这场婚礼发生的时间点来看,周王室彼时已是江河日下,威风不在。而齐国则在襄公的领导下攻弱兼昧,刚开始显露出东方强国的风采。
齐国既是东方的强权,姜姓又是自古以来与姬周渊源最深的姻亲。选择在这当口儿与齐国联姻,周庄王恐怕不乏结成奥援的政治考虑,而齐国也可以借机提升自己的国际地位。因此,这次联姻对周、齐双方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。
很难想象在这场婚礼上,会出现喧闹不堪、有欠庄重的场面。并且《左传》的相关记载也没有显示这场婚礼的过程中有任何失礼之处。因此,将《何彼襛矣》目为刺诗,是很难自圆其说的。
主张刺诗的学者每每举出首章中的“曷不肃雍,王姬之车”为证,但这两句诗的意思其实不是批评王姬“曷不肃雍”。这两句诗应该是对着在场的观礼嘉宾们说的:“还不肃静!看哪,王姬的车驾已经到了”。
首章以这样先声夺人的方式写到了王姬车驾的来临。然后转入次章,描写走出车驾的王姬华丽、端庄的仪表,最后把视线转移到新郎的身上,祝福他与王姬新婚幸福。
《何彼襛矣》大概应该是这样一首洋溢着幸福与欢乐的颂歌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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