够穷才能写出好文章?_欧阳修提出诗穷而后工说这里的穷应该指诗人
十多年前,文艺界和鸡汤届特别流行一个说法:穷而后工。
“穷而后工”本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理论命题,由大名鼎鼎的宋代政治家、思想家、文学家欧阳修第一次明确提出,大致意思是,经历了郁郁不得志,才能在文学创作上才能取得成就。
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,余秋雨文化散文的大行其道刮起一阵“文人风”。
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神价值,以及古代文化名人的思想与精神被重新凸显、歌颂。
一篇广为流传的《苏东坡突围》中,余秋雨以“乌台诗案”为线索,书写了苏东坡经历的苦难,以及对苦难的超越。
诗人在人生谷底时的作品,达到了个人创作生涯乃至整个文学史的巅峰,成为穷而后工的代表。
纵观中国文学史,从杜甫到到曹雪芹,从老舍到路遥,还有无数叫得出名字的大家,他们的励志故事写在杂志和散文中,被收录在作文素材里。
这些“穷而后工”代表人物在被广泛传播的同时,让人轻易得出一个结论:作家现实生活中的不幸经历,往往成就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。
其实不仅限于文学,也不限于国内,整个世界艺术的创作史,似乎也是一部人类的受苦史。
茨威格的知名传记作品《人类群星闪耀时》中记载的“人类群星”们,多是在生命失败和悲情的时刻,激荡出传奇的艺术火花,从而名垂千古。
茨威格笔下:江郎才尽的作曲家亨德尔,垂死病中写出《弥赛亚》;俄罗斯的良心陀思妥耶夫斯基,经历了磨难而幸存后,发生了思想的伟大转折;伟大诗人歌德饱受“爱而不得”的痛苦,达到创作高峰……
茨威格在写歌德被“失恋”激发出磅礴灵感的时候,引用过一句话:
是这支刺伤他的梭枪本身治愈了他。
从痛苦中汲取力量,于伤口开满鲜花——不管是从人生启迪意义上,还是从审美意义上,都是全世界通行的对苦难的理解方式。
尤其是艺术创作,本来就被视为心灵的孤独之旅。
曹雪芹在家道中落后感受到人情冷暖,梵高在精神崩溃边缘画下了《星月夜》,而你在每一次失恋的时候,最像一个诗人或小说家。
伤心的经历、人生的低谷,更容易带来丰富的灵感,深厚的阅历,以及直击心灵的感悟。
“经济状况对创作的影响”一直是个充满争议性的话题。
有不少人认为,艺术家只有在默默无闻、过苦日子的时候,创作才是最有灵气的。等他们功成名就了,沉溺于富贵温柔乡,反而变得懒惰、套路和敷衍,作品也变得自我重复,少了勇敢和真诚。
| 电影《日落大道》
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为,没有物质保障,怎么去搞艺术呢?
大作家海明威的看法介于两者之间:钱不能来得太早,否则会难以拒绝诱惑;但如果已经确定以写作为一生志向,那还是要有稳定的经济保障。
如果钱来得很早,而你爱写作又爱享受生活,就会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来拒绝这些诱惑。一旦写作成了你最大的恶习,同时也带来最多的愉悦,那就只有死亡才能阻止它了。在这种情况下经济保障帮助会很大,因为它免去了你的种种担忧。担忧能够毁灭写作的能力。健康状况的糟糕程度和担忧的多少成正比,而担忧会攻击你的潜意识,破坏你的储备。
海明威,《海明威:最后的访谈》
如今我们讨论“穷而后工”的问题时,会发现大众心理的两个有趣变化。
第一个是当代人对苦难的认知,曾经提倡“感谢苦难”“苦难是一笔财富”的我们,逐渐开始反思苦难教育。苦难可以磨练一些人,但同时可能能毁掉更多的人。创作道路上受到的冷落、孤独和穷困,或许是不少炽烈生命的“不能承受之重”,也是彻底浇灭理想的一盆冷水。
相反,优渥的生活,幸福和温暖的环境下,反而能让创作更加开阔、自信;能够不考虑这么多现实问题而自由发挥和大胆尝试。
第二个与之密切相关的变化,就是大众对文艺作品的认知。纯文学和纯艺术时代悄然逝去,相比起严肃和痛苦,更容易被接受的是轻松和愉悦。
当然这不是说我们已经不会被严肃的东西打动了,但一些关键性的人生命题,大多已经收敛起了冒犯和刺痛的外表,用一种“无痛”形式被包裹,才能触及生命的某些真相。
最终获得成功的创作者,往往选择用调侃或释然的语气忆苦思甜,消解了自己“苦难幸存者”身份背后的惊心动魄和九死一生。
看到这里,大家还认为“穷而后工”是艺术创作的“真理”吗?《思想与文学》一书欧阳修论作文,回归到这个词最初的内涵,以及历史上引起的种种争议。
01
“诗穷而后工”说的源头,我们可以追溯得很远。司马迁《报任少卿书》中名句可谓是无人不知、甚至无人不会背诵:
“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……此人皆意有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来者……”
司马迁所以反复发为此论,无疑主要是缘于遭遇李陵之祸、“身毁不用”的严酷现实。所谓发愤著书,是因为不得志,故抒其愤懑,“思垂空文以自见”,即著书以见其志。
不过,这里司马迁提出发愤著书说的思想基础,显然是儒家的“三不朽”观念。既然不能立德、立功,退而求其次,立言才成为其所追求的目标。所以,发愤与著书之内容的关系,少有涉及。
唐代诗人韩愈在为裴均、杨凭所作的《荆潭唱和诗序》中论:“欢愉之辞难工,而穷苦之言易好也……与韦布里闾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,铿锵发金石,幽眇感鬼神,信所谓材全而能巨者也。”
这里固然有受司马迁发愤著书说影响的因素,但韩愈却选择了一个有趣的角度,他更多地强调了著书的内容,即“易好”的是“穷苦之言”,而非“欢愉之辞”。
不过,之所以“穷苦之言易好”,似乎并非因为发愤,而主要是“韦布里闾憔悴”之士往往能够“专一”于创作的缘故。
这其实很好理解,有钱人的选择更多、诱惑也多,乱花渐欲迷人眼;又怎么能沉下心来把自己困在书斋里、局限于笔墨文字之间呢?
在中国文学史上,明确提出“诗穷而后工”说的,是欧阳修。其《梅圣俞诗集序》曰:
”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,夫岂然哉?盖世所传诗者,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。”
“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,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,外见虫鱼、草木、风云、鸟兽之状类,往往探其奇怪;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,其兴于怨刺,以道羁臣、寡妇之所叹,而写人情之难言。盖愈穷则愈工。然则非诗之能穷人,殆穷者而后工也。”
在《梅圣俞墓志铭序》中,他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看法:“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,盖非诗能穷人,殆穷者而后工也。”
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之说,到韩愈的志存诗书、搜奇抉怪和不平之鸣的议论,再到欧阳修的诗“穷而后工”的观点,人们对问题的认识无疑更进了一步。
因为在欧阳修看来,诗所以能“穷者而后工”,不仅在于穷者能专一于文学创作和搜奇抉怪,更在于其在政治上既然不得志,不免“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”,于是“兴于怨刺”,“道羁臣、寡妇之所叹,而写人情之难言”,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。
“穷”而专一精思,穷而“感激发愤”“兴于怨刺”,文学创作上才会有成就。这就是欧阳修“诗穷而后工”论的内涵。
在这里,“诗穷而后工”与“诗可以怨”首次明确地联系在了一起。
02
细加考察,我们不难发现,欧阳修早年提出的“诗穷而后工”的看法,实际上并非泛泛而谈,而是有其具体指向的,那就是皆为密友梅尧臣而发。如他在赠梅尧臣的诗中说:
“梅穷独我知,古货今难卖。”
事实上,梅尧臣的穷困不遇主要是北宋党争影响的结果,欧阳修“诗穷而后工”之论又专为梅尧臣而发,则诗穷而后工论,其实是北宋党争背景下的产物。也就是说,欧阳修提出此论,背后是有特指的意图和目的的。
但随着此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确定下来,逐渐成了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文学批评,也成了劝慰政治上不得意之人的常用的措辞。
比如王安石以诗答陆经,有谓:“高位纷纷谁得志,穷途往往始能文。”又曰:“非诗能穷人,穷者诗乃工。此语信不妄,吾闻诸醉翁。”
诸人所论虽也都有各自特定的原因,然审视问题的角度,无疑都与欧阳修相同,承继了欧阳修的看法。
但有赞同的,也就会有人持反对意见。清人袁枚举出了反例:“诗始于皋夔,继以周召,而大畅于尹吉甫、鲁奚斯诸人。此数人者,皆诗之至工者也,然而皆显者也。”
钱大昕则认为,诗乃出于天性自然,志趣所之、不得不发为工。
清初的吴兆骞还曾以自己的不幸遭遇为例,反对“诗穷而后工”说。其曰:“古人之文自工,非以穷也。彼所谓穷,特假借为辞……惟其工,故不穷而能言穷,惟其穷,故当工而不能工也。”
吴兆骞曾以顺治十四年(1657)科场案被遣戍漠北宁古塔二十三年,其内心的愤懑哀苦可想而知;简单来说,就是他实在太惨了!惨到根本说不出任何话,更没有心情想著书写作的事情。
他在这里也说出了另一个道理,即穷困不遇也应有限度,否则穷而且贫。
如鲁迅先生所说,陶渊明所以能作诗是因为他还有酒喝,假如他真得饿昏了,恐怕也无此雅兴的。
穷达与文学创作的题材、主题的选择与工拙究竟有无必然的联系?怨愤讥刺、悲愁凄婉的作品是否一定比歌功颂德之作更易于成功?
在今天看来,逆境往往可以使作者更为客观地面对现实,更真实地反映现实和抒写自己的心灵,更专力于诗文的创作,因而往往能写出更好的作品,但是,在穷达与工拙之间,并无必然的联系,也是显而易见的。
因为决定作品的好坏和工拙的,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因素。
03
坎坷兴怨,发愤著书,穷而后工;然或出于同情,或聊以自慰,或借他人之酒自浇块垒,遂又有“诗穷而后工”的逆命题:人以诗而穷。
如苏轼即谓:“贵、贱、寿、夭,天也。贤者必贵,仁者必寿,人之所欲也。人之所欲,适与天相值实难,譬如匠庆之山而得成,岂可常也哉。因其适相值,而责之以常然,此人之所以多怨而不通也。
至于文人,其穷也固宜。劳心以耗神,盛气以忤物,未老而衰病,无恶而得罪,鲜不以文者。天人之相值既难,而人又自贼如此,虽欲不困,得乎?”
这里无疑有为朋友鸣不平的缘故,然兼容儒道,识见较为通达,自可见苏轼思想的本色。
明人王世贞承前人之说,衍为“文章九命”。所谓文章九命,即:“一曰贫困,二曰嫌忌,三曰玷缺,四曰偃蹇,五曰流窜,六曰刑辱,七曰夭折,八曰无终欧阳修论作文,九曰无后。”更是把“诗能穷人”的看法夸张到了极点,未免偏颇。
“诗能穷人”也有其反命题,即“诗能达人”。比如陈师道并不反对“诗穷而后工”,也不反对“诗能穷人”,然换从“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”的角度思考,此时之穷,又何尝不是彼时之达,故谓诗亦能达人。这固然是旷达之论,然个中的哀怨无奈也是显而易见的。
有意思的是,受中国古代士人的影响,“诗穷而后工”说在域外也颇为诗人们所关注。
例如朝鲜士人就对此进行过争论。他们多不赞同“诗穷而后工”说。因为在其看来,欧阳修之说既是有激而云,则无论是“穷者而后工”还是其逆命题“诗能穷人”等,就都不够妥当。如车天辂认为,诗之“工拙,才也;穷达,命也。才者在我,而工拙之分天也;命之在天,而穷达之数,夫岂人力也哉?”
所以,“工者自工,拙者自拙,穷者自穷,达者自达。”
与中国古代士人的不同在于,他们认为诗的工拙更多的是与人的才能大小密切相关的,而穷达则无与于诗。
总之,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,某种文学理论和观点的提出,当然有文学自身发展的原因,但往往也有其产生的具体的历史条件和背景。
离开了这些条件和背景,恐怕我们不但不易理解某种理论提出的真正原因,也难以完全把握它的内涵。“诗穷而后工”说适为其一例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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